一个地区的行政区划,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地理学概念,而是历史记忆、文化趋同与政治考量的综合结果。虽然地图上的线条可以重绘,但文化血脉的流向,终会构成另一种隐性的边界,不管是拼凑而成还是强行划转的行政区划,始终存在着认同的张力。
如此的隐心理,十堰(郧阳)地区亦曾有过。历史上,十堰曾短暂归属陕西管辖,那时叫陕西省陕南区行政主任公署,为省级级别(略低于陕西省委),初期驻地就设在郧阳(今郧阳区)。也就是说,郧阳是当时的陕南区公署的省会城市。对郧阳来说,这是自原杰设置郧阳督抚之后,又一高光时刻。虽短暂却独特,如同被岁月尘封的史页,经过擦拭,依然闪亮。
1947年,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反攻阶段,鄂豫陕边区成为中原突围的重要战场。11月16日,解放军的炮火撕破郧西县的夜空,迎来了血色黎明的第一缕曙光,成为湖北省解放的第一县。随即,郧阳、均县、山阳相继解放,随着解放区的扩大,11月24日,在郧西土门镇,宣告成立豫陕鄂第四地委、专署、军分区,辖山阳、上关、商南、郧西、镇安、郧阳、均县、白河等县,形成一块跨越陕鄂两省边界的红色区域。
其后,为贯彻毛主席、中央军委关于“开辟陕南根据地”等战略决策,中原局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,将豫陕鄂解放区析分为豫西、陕南两个省级区党委、行政区。1948年6月,陕南区行政主任公署(简称陕南公署)在郧县成立。行署主任初为时逸之,后改由汪锋任陕南区党委书记、区行政公署主任、军区政治委员。陕南公署党、政、军机关进驻郧县城关,下辖一个直辖市南郑市和四个地委(南郑为一地委、安康为二地委、商雒为三地委、两郧为四地委)。从这一刻起,十堰地域各县即以四地委的行政建制,归属陕南区领导,正式开启了与陕西的特殊缘分。当时的郧县城关,一下子就热闹起来,各种政策在这里制定、传达,来自各地的干部汇聚于此,共同为这片土地的建设出谋划策。
陕南区行政区划的调整,实为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——因湖北南部尚在国民党的控制之下,而陕南解放区已相对稳固,将十堰划归陕西管辖,便于统一调度资源与军事指挥。就在陕南公署成立的当月,陕南军区即奉刘邓命令,率主力部队参加了襄阳战役,之后又参加了淮海战役,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。
1949年1月,房县、竹山相继解放;2月,四地委更名为“两郧地委”,正式形成“两郧专区”。这一名称源于所辖郧县、郧西两县之名。专区驻地迁至郧西县。5月30日,竹溪解放。至此,十堰全境,红旗漫卷。历经风雨的十堰大地,终于迎来了全面的新生。6月,中央电令陕南区党委和陕南军区,由中原局改隶西北局和西北军区领导。7月,两郧地委、专署机关再迁回郧县城关,辖郧县、郧西、均县、竹山、竹溪、房县6县,与今天十堰市所辖范围相同。
新中国成立后,两郧地委、专员公署仍归属陕西省陕南行政公署区管理。12月底,汉中解放,陕南公署驻地随即由郧县移驻南郑,驻原国民党县政府(现汉中市委)所在地。
在归属陕西省管辖期间,十堰地区经历了许多变革。从政权的建设到民生的改善,从经济的恢复到文化的发展,方方面面都在巨变。农业上,推广新的种植技术,提高粮食产量;教育上,努力恢复学校,让孩子们有学可上……虽然时间短暂,但这些努力,为十堰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。
此时出版的中国地图上,赫然标注为“陕西省两郧专区”,活脱脱是陕西省的一个专区。但是,虽然陕鄂两省,土地相连,山水相牵,与西安的直线距离,也不过300公里,论地理,比到武汉更近。而公文往来,却需绕行汉水,或绕道武关,多有不便。颇有“身在此省,心系彼省”的微妙心理。当地百姓戏称:“早晨喝湖北的三合汤,晚上盖陕西的官印。”
1950年3月,大局底定,金瓯已固。两郧专区遂从陕南行政区划出,正式归建湖北省,更名为“郧阳专区”,为近两年时间隶属于“陕西岁月”画上了句号。5月1日,南郑地委、专署、军分区撤消,所属县区由陕南行署区直辖。5月2日,商雒分区改名为商雒地区专员公署,归建陕西省。至此,陕南公署算是彻底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,区党委、行署、军区同时撤消。此举不仅是行政区划的复位,更折射出新中国初建时期,由“战时体制”向“和平治理”的转型。
历史的发展总是充满了各种偶然与必然,十堰(郧阳)与陕西的这段短暂交集,虽然少为人知,但却丰富了十堰的历史内涵。
像十堰这样的“陕鄂之变”,绝非孤例。同期,江苏徐州曾划归山东,川康滇黔边区亦有类似调整。这种“跨省代管”现象,实为建国初期特殊政治生态的产物。
战争时期,军事优先。多以解放区为单元划分行政区,常常打破旧有省界,以确保前线资源调配高效。
尽管行政区划短暂变更,但十堰自古属楚文化圈,方言、习俗等文化要素与关中迥异。况且自明清以来,郧阳府始终隶属于湖北,不曾磨灭的文化基因,构成了隐性的边界。那种“行政在陕、文化在楚”的尴尬,始终有一种心理上的疏离感和寻找认同的自觉。战争时期尚可,和平时期则易滋生治理矛盾。这也印证了“行政边界可变,文化血脉难移”的历史规律。虽然十堰与武汉距离遥远,但相同的楚文化的底色,使得十堰更容易认同彼此,融入彼此。且十堰与武汉的水陆交通网络更为紧密,回归湖北是大有利于经济整合的。
观今日十堰,以现代化的“车城”之名崛起于秦巴腹地,驰骋于汉江之滨。那段“陕西往事”,虽已尘封于档案馆泛黄的文书里,然其背后折射的,不仅是行政区划的弹性,更是一个新生政权在破碎山河中,重建秩序的智慧与勇毅。(注:《陕南公署记》系十堰百记•第十三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