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初学者顾祖禹在《读史方舆纪要》中云：“郧阳，古麇国之地，秦属汉中郡，汉为锡县，晋属魏兴郡，隋属淅阳郡，唐为均州武当县地，宋、元仍旧。”至明，因“介秦楚豫蜀之交，犬牙相错，实据险阻”（《明一统志》）。“南船北马，川陕咽喉，四省通衢。”（《郧阳府志》）。流民草寇，以为乐土，日进万人，“我往寇亦往，其来猝难测。”威胁朝廷统治，造成社会动荡。为便于治理，乃听从副都御史原杰建议，于成化十二年（1476年）设立郧阳府、郧阳督抚。从此，郧阳从千年的附属郡县，一跃而成为独立的地方一级行政机构。中经明、清、民国三代，府城续有加固，至1968年淹没止，拥有近五百年辉煌的建城史。

五百年风雨沧桑，五百年兴衰荣辱，其积也厚。虽僻处幽深的秦巴腹地，但一点也不影响其作为湖广名邑之府、汉水明珠之城的地位。但是，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实施，老城却是必淹的坝上首县之一。一声叹息风流去。因此，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起，也就注定了它的沉没不会悄无声息，甚至有着更为久远的探问和激进的反响。

有人给我翻看留存在志书上的老照片，一帧帧都是郧中父老频频回眸、痛别家园的镜头。

是的，那些渐渐远逝的历史的尘烟，总会带着如梦似幻的遗憾、叹息与无奈，在此踟躇不进，萦绕于怀。

看着汪洋中的水域，每每都有临水的客，久久立于涯岸。无论是秋水长天之季，还是雪际花时之夕，都会有着同一种遗憾的感慨：“这水下有一座五百年历史的湖广名城郧阳府啊！”

这是何等深切的惋惜、悲壮与不舍啊！而这种惋惜、悲壮与不舍的程度有多深，那种慨然于心的感喟就有多深，由此生发而出的思古之幽情也就有多深！

滔滔汉水，仿佛自梯次抬升的西北天际奔腾而来，一路湍急，至此萦洄，水面最极开阔。深幽涵碧，如一条玉带，环城半匝，始自远去。因水之便，商船云集。《郧台志》载：“万艘云趋，千廪积粮。”大街小巷，店铺林立，商贾辐辏，繁华何其，俨然巨邑。

郧阳老城的西城门叫平理门，郧阳民间称西关。临水而设，是汉水上游最优质的码头。帆樯云集，商旅相继。艄公、船夫以及吃水上饭的挑夫，都一个个快活似神仙。摇橹声、挑山号子和着鄂西北山间特有的民歌小调，交织在一起，就像江流日夜，日复一日，岁岁年年，响彻于云水之间，又重重跌落在连绵起伏的风波里，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市井画卷。进山出山的货物，都在此集散。挑夫用扁担挑上岸，然后分流到各个商铺。江船不论大小，个个遇货不避，满舱满载。或阻滞于上水，则同舟共济，喊着号子，冲波逆折而进；或顺流而下，更是放松了心情，放肆地朝着星野低垂的远方的市埠奔去。忙忙碌碌，风里浪里，载沉载浮。他们不惧辛劳的冒险与努力，始终怀揣着一种希冀与向往。因为他们知道，一家老小的日子，皆赖这条水路所赐。

彼时的郧阳城，人烟绣错，物竞风华。骈樯十里，开肆万家。“阗城溢郭，旁流百廛”。四方之货，厚积其室。从敞开的前门，一直能够看到后堂。经贸活动十分活跃，一派繁盛的市井气象。

子曰：“行有余力，则以学文。”缙绅之家，世袭之室，无不敛约自守，敕勒子弟。“郁郁乎文哉”，门下弟子早晚的朗朗的读书声，常从青砖碧瓦、雕着鸟兽虫鱼的花格子窗棂的深巷里透出，乐且宴如。城内的酒肆歌楼，灯红酒绿。弦音舞影，也从透着高垣的花窗里溢出。戏台上，戏曲的唱腔婉转悠扬。市肆的熙攘之象，总是自黄昏始，在子夜方歇，尚未打烊，早市又从黎明起。水运繁盛了一座城。在近代的陆路交通尚未完全兴盛起来之前，水路是最为主要的运输方式。

郧阳凭借汉水这条黄金水道，因利乘便，可称畅达。既可上通白河、安康，甚至上游的汉中；下又能顺流而至均州、襄阳、汉口，在那里即可以驶入长江。说郧阳是通江达海的水陆城市，虽非开放的口岸，但完全可以并侔于沿江的码头城市。

如此说吧，随意截取历史上郧阳府的某一段，放置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哪一章哪一页去考索，或是做纵横的比较，都出类拔萃，荦然于众呵！譬如置之《诗经》，则是一首国风；编入绘画史，则是另一幅《清明上河图》；放置于蓝空，则是烁烁星辰；置于城市之行，华夏百城之中，亦是其中最具风华者也……

只可惜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实施，让郧阳府老城面临着艰难的抉择。因时所限，通知昨颁，一夕之间，老城以及积淀既久的厚重的文华风物，都全部淹没于水下。

老城的居民，没有意识到永别。看着江水慢慢涨上来，淹没了田园，平没了街道，诸多物品都来不及带走，慌忙收拾几件东西，扶老携幼，频频不舍地告别故园，有些人边走边哭……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，祖居于此。面对搬迁的通知，他老泪纵横，紧紧抱着门前的老槐树，不肯离去。最终，儿子答应他，待水消后，伐了老槐树，为其将来的棺木，老人才怀着无尽的悲痛离开了家园。又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城居民，不愿搬迁，在大水到来之际，爬上房顶，发誓要与老房共存亡。县上、街道干部驾着小船来接，他拒绝离开。言称：死，也不弃家园。那份执着与坚守，让人动容。直到干部们佯应他，给他划拨一块坟地。他才同意离开。他刚一离开，房子就被水冲塌。

一位年轻的母亲，为了带走祖传的梳妆台，落在后面，被无情的水流冲走，幸好被救援人员救起，但梳妆台却永远消失在水中。一对新婚夫妇，刚刚在老城中筑起爱巢，却不得不忍痛告别。妻子将亲手绣的鸳鸯枕巾紧紧抱在怀中，泣不成声。一位盲眼的说书人，他口中的故事曾给无数郧阳人带来欢乐。离开老城那天，他坐在高岗上，用沙哑的声音哼唱着老城的过往，直到大水漫过脚踝，仿佛要把所有的记忆都留在那一刻。

老城的许多房屋，都匆匆未及搬迁。不舍昼夜流淌的一泓江水，就这样葬埋了五百年的青砖碧瓦，雕甍画栋，连同曾经的烟柳繁华，人物风流，都沉入了水底。

当我与每一位上了年岁的郧阳人，谈起十里城廓，谈起魁星楼，钟鼓楼，西关码头，谈起镇江塔，伏龙关……眼中无不饱含深情，无不有着深深的痛苦与叹息，和不尽的自豪与遗憾。临了，又都会无奈地摇摇头，感慨万千。

要知道，那是他们的根，是灵魂的寄托。尽管老城已成为水下的回忆，但它所承载的历史、文化和情感，永远不会被遗忘。

要知道，那是一代又一代郧阳人书写在汉水之滨的壮丽史诗啊！它载动的是行商坐贾，载不动的是厚重的史书的堆积与记忆，是郧阳人民的集体忆念啊！

就这样永沉江底，化为龙宫。微风拂过，涟漪泛起，哪里还能寻到高耸的城墙与屋脊上的螭吻？

郧阳府彻底消失了，但也不可过于悲观。那建在高阜之上的儒学大成殿、大丰仓，因处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（加高前）淹没线以上，而奇迹般地保存下来。虽仅此两处，但也略可告慰。少而实多，小而实大，简而不凡，专而有格。因为她留下的，不仅仅只是遗留的孤零零的老式的传统建筑，更像是隐藏着的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密码的博物馆。使我们得以有机会以最直观的方式，走近她，亲近她，触摸郧阳府历史的脉络，感受文化的魅力，倾听岁月的沧桑与回响。

也因南水北调之故，郧阳瞬变为一座水城，景物殊绝，风姿异致，令人陶醉。我每次到郧阳去，本土作家杨万武，都会陪我逛逛郧阳的胜迹。他就像一位熟知郧阳每一寸肌理的“给事中”，在绝美的画幅面前，解析其来龙去脉及规划前景。他对乡土爱得深沉，心中总溢满热爱与思索，和对未来的期许。他与我畅谈规划，细说乡风民俗。其神态，其言语，都透着一种徇徇然古典乡绅的风范。在他的身上，我看到了一种对乡土的责任，对文化传承的执着，看到了一位真正的乡土守护者的赤子之心。而他，也因这座城而绽放出独特的光芒。

有感于此，我曾在文言笔记体杂录《阙簃斋摭录初集》中，记有他两则：

武子本名杨万武，郧阳人，早年以诗名世。……其办公室在郧城，开门迎宾，弦歌不辍。其硕辅与乡民、青云之士与工役之匠，皆往来于兹，几无虚日，纵论天下，或谋乡土之好。其心拳拳，风鉴明远，得无传乎？士有过郧者，亦以识荆为幸。观典午风流，亦不过如此矣！

武子履不过郧，远仅及市。既有行迹，亦寥寥可数。然早岁诗集名《走向诺贝尔》，观其志不在小，是寄于千秋也。又精研地方文化，时有述作，或有阐究，发微以广之，惊动域内，有司重之。往拜，犹然策士。而良朋契友，散于海内，且多文学士也。此所谓“秀才不出门，便知天下事。”诚武子之谓也。

我非十堰本土人士，乃客籍于此。然自年轻时，即分配到十堰工作，结婚生子，与这片土地结缘甚厚。我视十堰为第二故乡，其爱乡之情一如故乡。是文学士，亦嗜读文史，多研方志，曾独立编纂过两部专业的志书：《十堰人大志》《张湾移民志》。因此，在某一方面的修为，我甚至比十堰人更了解十堰的故事，比郧阳人更能感知郧阳的魅力与灵魂。谓予不信，前著既有《十堰传》、后著又有《汉水九章》，即剧证也。

“青山依旧在，几度夕阳红。”老城虽已远去，但故事不会老去，且将永远流传。新的城市在崛起，但它不是凭空而起，而是传承着老城的血脉与精神。正如《诗经•大雅•文王》所颂：“周虽旧邦，其命维新。”存留下来的大成殿，大丰仓，是桥梁，是媒介，是牵丝连带的大写意之笔。它把悠悠时空，老城与新城，历史与现实，过去与未来，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连接了起来。它们屹立在郧阳新城，不矜不伐，不言不语，无声无息，唯以本相示人。但是，谁又能否定，这种不言之言，不是一种掷地有声的存在呢（注：《郧阳老城记》系十堰百记•第七记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