形成龙吟峡的山系,乃巴山余脉,但不全是;乃秦岭余脉,也不全是。山山都不管,山便疯了长。水则幽明深邃,声则崆纵;石便呈嶙峋峥狞之状,大而无形。使人直觉着,没有规则即是最高的规则。偶尔一片开阔地,也争上游似的生着高大古老的乌桕林,黢黑的枯皮刻着苍桑。人们看到在北方这片少有的乌桕林,不免发出惊叹!幽、奇、险、怪,乃峡之随心所欲的阐释,使人没有胆量一个人入得峡去,也正因其如此,才充满了诱惑。
峡口为一小河出口,形成一个小漫滩,状类石臼,好像是拳头杵出的空间,正好可用来停车。虽不大,但也够了。抬头看,苍碧陡峭的峰峦好像要挤过来。我发现峡口的左山壁上,一道白练吐涌成瀑,瀑在绿上刮下一道流畅的痕迹,水瘦成一绺儿,在挤压中现松弛。
导游说:“你从河底望上去,能看出什么?”
我于是从河底望上去。
河底一道长长的石脊曲折逶迤,直达山顶,在青葱中显得亮丽,形象生动。
“像石龙,那瀑是石龙在吐水。”我说。
惊诧于造化的鬼斧神工,也想到峡之命名所自。一时竟恍觉颀长的石龙正在吐纳运气。仿佛这条峡谷之水单为滋养石龙而来,到此便潺潺。尾部却搁在峡口处,似乎有来回摆动之姿,静中便有了动态。但实在又固定了,叠压成一矮坝,水漾漾的积起,一损即满,一满则溢。峡峭极,壁立千仞。这峡好像无根由似的,两山对峙之中,一个个峰峦好像单腿直立的竞技的姿态,峭壁之下接地之处深深地凹进去,水面便汪汪地大。我自此始明白,那在入口的巨石上一个丹书斗方“凹”字的道理来,似无来由,但极贴切。
皮筏划动时,漩了水纹,马上一股凉沁的水气浸过来,在秋里有点寒。望水,碧莹莹的澄澈,潭底的光滑的卵石如影幻形,忽圆忽方,乍凹乍凸,便不知了深浅。水本无形,但山的形状使水紧束腰身,变得有名堂了,见岩壁上丹书“得月湖”。我想,月从何来?望天,苍穹如丝,眼顺着丝线看,山便转过身来,似乎要压下来,挤瘪人;又似乎做缝合状,把人禁锢如石。慌忙收了视线,再不敢望。导游说:月在中天时,月亮映在湿壁上,水便承月,故名得月湖。我们来时,正值阴天的中午,又没有太阳,不知光从何来。或许本来就无光,人在微昧的峡谷里久了,难免沉闷,心虚,想借些光来温暖,想借些影来壮胆。原本自然,无须奇怪的。由此悟道,世上有些事,原不能认真的,太实则愚,太虚则妄,在似与不似之间观景,景便生了人心。
下船往峡谷里走,要爬过一块面目狰狞的巨石。之后,又有成堆的巨石叠压下来,或陷或突,或仄或横,挤了河水的位置,水便抗争,在夹缝中也是一路吼声如怒。只偶尔从石罅里摆出一点水姿,也似摔碎的水晶,飞珠溅玉一般,打在手上,身上,生生的疼。硬汉似的顽石在如女人般的水流面前,只得现着谦恭、善良之性,绿绿地生着苍苔,也算穿了衣裳,掩饰窘态。脚在乱石滩上爬过,耳膜里尽是水声,在谷底里响应。这石不知多少年前或者是于一夜间,从上游争先恐后滚下,又被峡卡住,上游便没了石头,剩下极峭极陡的石壁。今人沿壁而凿,栈道勾连,身即悬空,虽然上不着天,下临无地,粗粗的木桩锲入石壁,脚步也就结实了。又仿佛刀切一般,忽然险尽了。就像北方汉子的性格,总让人出乎意料,率真而不掩饰。山推开距离,舒缓明媚,一块山间平地,高大古老的乌桕林形态各异,分则如戟指天,合则如佛手承露。野菊花和星星草的细碎的白花独自芬芳。原来揪紧的心吐了一口气,始悟道:如此艰辛过程的跋涉,原是只为舒一口气,原是只为寻求与自然的一种契合的心。我忽然想起王安石在《游褒禅山记》里的一句话:“世之奇伟、瑰怪、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。”与此颇为相通。
鸟鸣声塞满了整个峡谷,峡谷愈发静谧。似乎这天籁之音,是专门让人醉的。在静中,林中突现出一个亭子或寺庙,这静便凸现出人气,仿佛一个隐居山中千年的高人,正走来为我们摸顶,便有了禅外的天。心如云雾般袅袅欲仙,又仿佛自己的灵魂化为一滴水,或一片云,融于这山水之中——随便依附于哪一棵草木或哪一块石头上……。
龙吟峡在湖北郧县城西北三十里黄柿乡境内,峡长十里,游时为戊寅年八月初三。(注:《龙吟峡记》系十堰百记•第五记)